为了孙子,我死的时辰,都是卡点的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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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人已经很老了。他已经嚼不动蹄膀,赶不跑山猪,吹不起牛皮了。他整天做的便是搬个懒椅,躺在走廊上晒太阳,然后等他孙子回来。在杨老汉四十九岁那年,从外面抱回了一个婴儿。男婴,黑瘦黑瘦的,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不停,也不哭,盯着人振振有神。小村里的人见了,都会笑两句:“老拐子,你这养儿子还是养孙子呢!”他呵呵一笑,笑声爽阔,抓耳挠腮地说:“你们当爷爷姥姥了,我哪能比你们差啊,当然是养孙子了!”那时候的小村穷,被山关着,一条进来的路也没有,村里人都是内部消化婚姻。家里条件好的,便早早把婚结上了。像杨老汉这种,又穷又残疾的,活半辈子都没个女人愿意多看一眼。他的残疾也不是先天的,据说是吃了瘟猪肉的缘故,烂了一条腿。家里没钱去治病,随便开个土方子敷了些草药就没管了,没到一年整条腿都萎缩了。杨老汉也从一个能自由奔跑的少年,成了个终身带拐的瘸子。杨老汉不到三十岁,父母相继离世,留下两间小土房给他。在他下头有一弟弟,拳脚功夫极为擅长,是村里的大恶霸。一般人本想着有这么个村霸弟弟,肯定能沾点兄弟便宜得些好处。可杨老汉没这个福气,早在小时候他弟弟便瞧不上他,觉得他是个废物,末了爸妈去世留下的两间小土房都恁要分走一间。杨老汉自从腿脚不便后,便被弟弟一直欺负到而今,虽然怕他,却掩不住愤怒:“杨二你个缺心烂肝的,爸妈已经分了地给你了,这是我的,你想都甭想。”杨老二流里流气的,别了一把小匕首在腰间,笑得蔫儿坏:“我的好大哥,这房子我可以不要。你这些年不是存了点钱吗,弟弟不像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,我家里有老婆还有三个孩子等着呢,你要么就拿钱来买算了!”“不然的话……”杨老二眼神一转,手中匕首顺溜儿旋了个花,一下挑开杨老汉的拐杖,直指他健康的右腿,“你只能坐轮椅了!”旁边看热闹的村里人有两个不忍,劝着杨老汉:“老拐子啊,你说你孤家寡人一个,要那么多钱干啥,给你老弟不就是了!你这又不是给的别人,你想想你死了谁能替你收骸骨啊,还不得靠你那几个侄儿。”“这几个龟崽子靠得住个屁!”杨老汉何尝没想过这事呢,自己娶老婆是不可能的了,大伙儿说养儿防老,一般人都是拼了命的生。他也害怕以后身边没个亲近之人,死了都没人知道,是以在他那些侄儿出生时还是挺高兴的,也打心底里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。可杨老二的孩子随爹,他这个当爹的都没把自家大哥放眼里,你指望几个小的能有多尊重?小孩儿可最会看人眼色了!渐渐地,杨老汉也打消了这个念头,心底只能看开了,活着都活不好,还管死后作甚?杨老二可没管杨老汉说什么,一心惦记着这老光棍存的钱,见他还是不愿意给,直接拿了根绳子把他绑在柱子上,骂骂咧咧地进屋去了。整个房子就这么大,翻遍也费不着多大的功夫,果然没过多久,杨二从屋里抓着一只米色的钱袋子,在手里头扬了扬:“没想到老瘸子还挺富有!”这可是杨老汉的全部身家,他被反绑着,手脚不得脱,只能干骂:“混账玩意,你早晚得遭报应……”天色渐晚,看热闹的早已散去,杨老汉吱哇喊了半天,也没人来给他解绑。月尖儿抹在树梢,盛夏的天一入夜,蚊子围着他开歌舞晚会。杨老汉骂了一天,嗓子也哑了,又饿又渴,人险些背过去。在吃晚饭的时间,隔壁的方癞头来过一回,端着一只碗,边扒饭边围着他转。杨老汉早已受不了,哀求他:“你给我松开吧!”“谁敢得罪你家杨二呢!”方癞头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,“我把你放了,说不准明儿被绑起来的人就是我了!”杨老汉耷拉着脑袋,有气无力:“那你来做什么?”方癞头这才露出真容:“我不是想建一杂房吗,还少了几尺地,想往老哥你那边挪挪。你可别认为被我占便宜了,我现在放开你说不准要被杨二打死,我这是冒着生命危险跟你换的。”“滚!”杨老汉怒火中烧。方癞头一下变了嘴脸,冷笑着看他:“你现在老光棍一条,你家老二又不亲你,我看你还能硬气到几时!”说罢,吃完碗底最后一颗红薯,敲敲筷子去了。杨老汉卯了最后一点力想挣出去,无奈动一下绳子仿佛嵌他肉里似的紧一分,一阵钻心的痛。那时候的小村里,都是谁拳头大谁就有话语权,平时有几个跟他有交情的,一看要冒着得罪他弟的危险,纷纷没了踪影。杨老汉喊了几声,没人应,也就放弃了。直到夜半,蚊子的盛会还在继续,一批又一批往他身上附。他累极,想睡却睡不得,迷迷糊糊间,远远听闻脚步声,有人摇晃着靠近。虽然天地魖黑,杨老汉还是看清了来人,正是喝酒赌钱回来的他弟。杨老汉还没开口,这杨二就开始爆粗口:“这群狗逼养的,我还以为会给你松开呢!若不是我家婆娘提醒我,大哥你估计要在这里过夜了!不过你也是跟猪一样,不会叫人给你解开吗?”听他语气,好像已经忘记了是谁把他哥绑上柱子的一样,完全没歉疚的意思,理直气壮到想要找人给哥出头。按以往来说,杨老汉每次被他欺负后都会不服气地骂上一番,打不过总要口头宣泄,不过他这次是真的没力气了,杨二才刚把他扶进屋他便倒在了床上。在没抱养孙子之前,杨老汉平日里最大的乐趣便是找人吹牛逼,说自己曾经有多厉害。村里人都习惯他这尿性,温和点的人听了便是笑着摇头,权当乐呵一下。可若碰到那种好强之人,听他这么一吹,立马不服气了,当即便戳穿他甚至侮辱一番。杨老汉据理力争,他自小残疾,做什么都是被人轻视的一个,很难得到别人的认可。可越这样,他心头越痒,哪怕是过分夸大也想凸显自己的价值。别人的漂亮话尤其不能听,一听就跟灌了迷魂汤似的,整个人都能飘几天,让他掏心肝给人都可以。可你这么个人,谁专门给你讲奉承话?尤其在有了孙子后,他把自己的牛皮过渡到孙子身上,逢人就说我孙子如何如何,大有未来国之栋梁的意思。别人可不干了,你家那黑娃子又瘦又丑,整个一猴子,能出息到哪里去?当时杨老汉穷得四里八乡闻名,孩子抱回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揭不开锅,他东家借一瓢米西家赊一个瓜地养,自己每天两顿红薯饭,而且都只吃个半饱。小娃娃不喜欢吃红薯,他家米桶里的那几升米经不住折腾,没两月便见底了。他找人勉强又凑了一月伙食,最后实在没办法了,只好跪着去求他弟弟,他知道杨二总有办法搞到大白米。可恶霸的便宜哪那么好占,杨二看他也是穷得咣当响,连个勒索的余地都没有。最终打了张欠条,以高价出售了十斤大米给他。杨老汉背着一袋米,捏着那张欠条回了家,望着家中箩筐里的孩子,心想总算度过了眼前这一关。小孙子的名字是他翻遍字典起的,叫杨帆,希望他未来的帆船能乘风破浪,披荆斩棘。小杨帆跟他十分投缘,从抱回来后便没怎么哭过,即便饿极了也只是哼唧几句,没人喂饭便自个儿吸手指,打小就不会给他添麻烦。杨老汉带着这个孩子,除却要操心他食宿外,也没花过别的精力。搞双抢的时候,把他丢在一个草垛子后面,能自个儿玩半天,哪怕太阳晒到了也不出声。这种活计讲究的是速度,杨老汉又腿脚不利索,只能拼了命地干,经常忘了自己的孙子还在地里。此般一个夏天过去,小杨帆黑得能反光。小杨帆比一般的孩子也懂事得早,三岁便开始放牛,跟在村里一帮孩童的后面,有时候牛回来了人都没回来。有好几次杨老汉都干完活回家了,见家中无人,急得跟同去的放牛娃一个个问,都说没看见他家孙子。杨老汉的大嗓门便是从那时候练起的。他走路走不快,可又想时刻得知孙子的讯息,看他一个人在家怕不怕,上山安不安全,被人欺负了哪怕他人赶不过去,声音总能远远地保护他。往往这时候,他只要到山脚下喊一声“帆儿”,声音便响彻整个村,就连林间栖息的鸟儿都要被振出好远。小杨帆人瘦声音弱,但还是努力回应自己的爷爷,在山间的某个石头后哭得很大声。杨老汉摸黑爬过去,问他怎么还不回家,三岁多的他有些话都说不明白,只会一个劲地抹泪:“爷爷,牛……不见了!”“牛回来了!”杨老汉伸出一个手心疼地抱起他,紧紧揽在怀里,“以后天黑了就回家!”小孩泪水稍微止了下:“小红姐姐家里的牛……不见了,她妈妈……打……打她……”“你放心,爷爷才舍不得打你。”杨老汉强忍心中的酸涩。谁知小杨帆却点头,鼻子还一抽一抽的:“我知道……爷爷不打我,才更加……更加不能把牛看丢了……”杨老汉再也忍不住,眼眶一热,双目在黑暗中格外亮。谁知小杨帆一下搂住他脖子,整个人像只乌龟般趴他身上,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肩颈处蹭,小心翼翼地问:“爷爷,方小果说山上有……山猪……很厉害……还会吃……吃小孩。”下山的路并不好走,杨老汉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抱个孩子,加之又干了一天重活,其实已经累到极致。但他舍不得放自己的孙子下来,心想现在能抱得动的时候多抱抱,以后真正长开了想抱都难了。听到孙子的话,他还特意停下脚步空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,才提一口气,声音大若钟:“不怕,爷爷可厉害了,以前一个人能打跑一群山猪!”小孩子一听,不得了,满是崇拜地欢呼:“爷爷,你可真厉害,可真是个大英雄!”杨老汉嘿嘿一笑,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,感觉一辈子从没这么值过,吹牛逼吹得更来劲:“那可不!爷爷以前可厉害了,在大饥荒的时候还跟人去过新疆,那里的西瓜有一百来斤一个,我一顿能吃一个。”“真的吗?”“这还能有假?当时社会那个乱啊,强盗特别多,好多人跟我们一起去了都没回来。”“强盗是什么?”小杨帆想了想,自己给了一个答案,“小爷爷那样的吗?”杨老汉被逗趣了,噗嗤笑出声,不是很利索地跨过一道溪沟,脑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英勇里:“他们比你小爷爷可厉害多了!他们不仅有刀还有枪,见到人便要东西,不给就打。”“爷爷打得赢吗?”“那肯定打赢了,打不赢的话爷爷都回不来了,又怎么会带着你呢!”杨帆不负所望,很是对得起杨老汉平日里吹出去的牛皮,不仅比一般人明事早,就连上学后成绩也要甩人一大截。杨老汉一穷光棍,老来得孙,在他看来还是个天选之孙,望着自家孙子这势头,心情时常亢奋干什么都格外起劲。可惜这种打了鸡血的状态没持续多久,在杨帆七岁的时候,突然生了一场病。其起始的时候他只是说自己肚子痛,看样子已经过了微微痛的那时间段,跟杨老汉说起时整个面色都是白的,捂着肚子不愿意起身。杨老汉知晓他性格,一般小病小痛都是自己扛,此番能说出来,定然无法承受。他当即放下手头的活儿,医院。出村的路并不好走,暮春天气雨湿滑,还没走多远爷孙俩都是一身浇湿。小杨帆已经痛得受不了,话都说不出来,昏倒在他背上。他越发着急,可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摆明了,走路都一颠一颠的。正在这急乱当头容易出岔子,他拐子不小心没放稳,身子跟着一偏,两人接着滚落十几阶地,掉在了一片坟场上。四周黑灯瞎火,不见半点光,只有山雨欲来的凉意。背上的小孙子不知落在何处,也没声音。杨老汉掉下来时,后背在一个树茬上卡了一下,瞬间像是被剥了层皮般灼热。他却全然不顾,蚂蚱般一弹,这辈子都没这么利落地起过身,对着暗黑的山间就是一声喊:“帆儿。”一系列的剧烈动作把昏过去的杨帆弄醒了,惊怕之余他也忘记了自身的疼痛,正一脸害怕地四望,忽而听到杨老汉的声音,一下坐起朝声音的发源地呼道:“爷爷,我在这里。”杨老汉的拐子不见了,他随手到旁边的坟头扯了一根用来挂青的棍子当拄杖,一瘸一瘸地朝杨帆摸了去。爷孙俩将医院,医生摸了摸小杨帆的肚子开了两方药,说问题不大。杨老汉这才放心,又趁着天未黑透往回敢。他原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生病,吃了药后的小杨帆便会好。当时确实是好些了,可没过几月他又说肚子痛,而且看上去还微微鼓了起来。杨老汉不得不放下手头的活,医院。当时小镇的医疗水平极差,也检查不出个具体,只是说肝胆有问题,先挂个水看看。家里正是插秧的农忙时节,而孙子这边也需要照顾,杨老汉无奈,医院两头跑。为了不耽误干活,他只能走夜路,经常是一来一回一个晚上就过去了,几乎没什么睡觉时间。实在困极了就在田埂上打个盹,末了继续下地撒种子。期间几个交好些的同村倒来帮过一回忙,不然今年收谷子的时候他只能看着别人收。杨二来做了半天帮手,在中午吃午饭的时候见桌上连碗正经米饭都没有,他觉得自己被怠慢了,当即大骂:“老瘸子,家里的肉是要留着带去棺材里吃吗?”杨老汉忧劳过渡,根本没那个心思跟他理论,只回了一句:“家里哪来的肉?”“没肉你不会去买吗?要我这么给你做苦力,你个老瘸子倒挺会赚人便宜啊!”杨二扫一圈,见确实空空荡荡,饭也不吃了,问候几声自己的爹娘,趔趔趄趄地走了。杨老汉没这个心思管他,满脑子想的都是现在这光景,日子该怎么过,孙子的病还治不治。他匆匆吃了几口红薯,眼泪无声无息地落。此般磨了两月,小杨帆的病情依旧不见好转,他的肚子肿得更大了,医医院看看。小镇到市里要走极长一段马路才有车,小杨帆比杨老汉瘦得更快,肚子肿大如锣,黑溜溜的眼睛里面少了光,脸上的骨架嶙峋支出。他看起来情况真的不太好,走两步路就要停一下,也不再喊痛了,只是习惯性地抱着自己的肚子。杨老汉问他想不想吃东西,他摇摇头,眼神空茫。“帆儿,你先忍一下,爷医院。大医院里的医生很厉害的,你这一过去吃几天药就好了。”看着他这副模样,杨老汉竭力忍住涩痛,极力安慰着。其实他自己也很没底,又怕又忧,走路都感觉踩不稳步子。一来是家里的钱早就用完了,二来也确实担心……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疾症,要不然当时他爸妈怎么会不要他呢,怎么会把他丢路边呢?杨老汉胡乱地想着,这种无人可诉的无力感像魔障般笼罩着他,让他一时之间走远了连孙儿没跟上来都没察觉。直到分开好长一截路,他才恍然发现小杨帆没跟上,回过头一看远处那个小小的身影凝成一团,因为肚子肿大的缘故已经蹲不下了,以一个非常滑稽的姿势团在路边,就像一只垂头的鸵鸟。他看起来非常痛苦,却又不发声,整个人都在抖着。杨老汉连拐子都忘记撑了,一跳一跌地蹒跚过去,大老远便喊:“帆儿,我的帆儿……”无人回应他,他更急,几乎是疯了一样地抢过去,想抱自己的孙子却又怕弄痛他,只得扶着他肩膀问:“帆儿,你怎么了?”杨帆抬起一张黑黄的脸,望着他,有些委屈又有些害怕:“爷爷,我实在受不了了,我好久都没睡过觉了,我想枕着爷爷的胳膊睡一觉……”杨老汉注意到他的瞳孔开始散光了,更加着急,一把抓住他肩膀,使劲摇晃:“帆儿,你别睡,帆儿啊……”到最后,他忍不住痛哭。或许是他这哭声又唤回了小杨帆的意识,在他心目中自己的爷爷可是很厉害的人,他怎么会哭呢!小杨帆见他这样,开始慌了:“爷爷,你别哭,我不睡了……”正在爷孙俩一筹莫展地等待被命运宣判之时,忽地不远处响起来轰轰声,杨老汉抻头一看见有一辆小货车过来,正是往市里的方向去。他连忙伸手拦了一下,小货车停了,上面除却司机还坐了一人,却是他的邻居方癞头。杨老汉死死扒住车门,鼻涕眼泪地哀求:“求求您,带我们一程去市里吧!”司机伸出半颗头看一眼,还没表态之际,方癞头在一边阴恻恻地说:“别带他们,他孙子这得的可能是传染病,染上了可要死人的!”杨老汉正想开口反驳,不承想司机却打开门下来了,对他说:“传染病也认了,大家都是人,我总不能看你们死在路边。”小杨帆一送到市里,病症检查出来了,说是先天性胆结石,需要做手术摘除胆囊。手术费用不便宜,三千块,那时候杨老汉给人看林子一月的工资才几十块。这一笔沉重的医药费,他拼了老命也筹不出来。家里的耕地牛卖了,猪卖了,该卖的该当的都当了,能借的也借了,可还是差一大截。杨老汉无奈之下,又跪在了他弟弟的家门口。杨二之前倒是慷慨地去看过侄儿一回,良心发现地塞给了杨老汉几十块,现在看来这老瘸子似乎要上瘾了,他当然不干。杨老汉才刚跪下去,他便撵:“我说老瘸子,你还成老赖了?之前给了你多少,你全给我吐出来。”杨老汉头一回不惧他,脸上满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之意:“老二,钱我是向你借的。之前不是借了你一回吗,后来连本带利都还你了。你再借我一回,利息你说了算。”之前那是小钱,这次是大钱,杨二哪里肯,不屑地啐:“几千块钱,你到死都还不起。”“我还不上,我孙子还,白纸黑字的欠条我还能跑吗?”杨老汉脊背挺直了,语气却软下来,“看在同一个爸妈的份上,你就当救救我们爷俩。以后我们一辈子给你做奴隶,伺候你都成。”“我借你一千五,三年之内还你三千怎样?”杨二兴许是被说动了,毕竟这样躺着赚钱的便宜事可不多。但他觉得不够,加了一码:“不,我还要多一千。”杨老汉几乎是没带思索地答应了。他此时也想不到杨二会拿这张欠条敲他一辈子,不过他哪怕知道,也管不了那么多。大道不通,那绝路也得闯上一闯。待杨帆做完手术回来,已是一月后,此际他停了几乎半学期的课,杨老汉想着索性留一级,便在开学的时候没让他去报名,让留在家里养身体。他家实在太穷了,经此一难后连点像样的补品都没给杨帆吃,撑死了也只能十天才吃一个鸡蛋。杨老汉想着要给孙子弄点好吃的,却有心无力。有次村里喜宴,他前去吃席,席上有一味菜,香辣大蹄膀。在没孙子之前,他最爱吃这个了,曾跟人说自己在某地方一顿吃了只几十斤的蹄膀。后来有了杨帆,他每次去吃酒都舍不得下筷子,一般都是戳两块肉给孙子带回去。这次运气好些,跟他同一桌的人没几个爱吃这味菜,酒席散后蹄膀还剩大半。他宝贝似的把东西用袋子装好,心想着帆儿终于能吃顿好的了,没成想回家的路上碰到了方癞头。方癞头也爱吃蹄膀,今天他们桌的还没吃两口便被人抢没了,这下见杨老汉手里头拎着的东西,不免酸溜溜地讥道:“你这打抢呢?”一想到上次的事,杨老汉跟他见了仇,心里头那股子怒气还没撒呢,这下正撞上来了,跟着怒冲冲回道:“老癞子,我看你是没吃饱吧,要不再回去看看,跟人家的狗认个哥,看它愿不愿意留根骨头给你。”“老瘸子,骂谁狗呢!”方癞头平时就是一欺软怕硬的主,村里没多少软的给他欺,除却杨老汉。一个残废都捏不死了,他四肢健全的,以后说出去岂不让人笑话?方癞头秉着这种念头,想治杨老汉一顿好的,当即便扑过去。杨老汉见他扑来,拿着拐子挡了一下,接着便被一股大力扑倒在地,直往一边的水塘里推去。在那一刻,他想的不是怎么回击方癞头,而是自己落水了这蹄膀还怎么吃?当即来不及再去考虑别的,在身体掉下水塘之前,他反手一丢,把那盛蹄膀的袋子丢在了一边。方癞头眼见得他落了水,刚想得意,突然旁边一个身影猎犬般冲过,猛地一扎跟着落到了池塘里。他被晃得有一刻的出神,待回过神来时,只见池塘中出现了两张湿漉漉的脸。一是杨老汉,另外那个是一脸戾气的杨老二。方癞头瞬间像是遭了天雷,想跑又跑不了,整个人在岸上打摆子般抖了起来。杨二虽然上了年纪,身手却依然灵泛,在岸上随手一抓借些力,便将自己和杨老汉带出了池塘。他几步走到方癞头跟前,啪啪就是两耳巴子,打得方癞头敢怒不敢言,又骂:“老癞子,连我大哥你也敢打!”“你不也打吗?”方癞头不服气地嘟囔了一声。“我是他弟弟,当然可以打,你又算个什么东西?”杨二一见他还回嘴,更加来气,又上前踹了两脚,“你再打的话,我让你全身癞开花!”时间过得飞快,杨老汉带着他的小孙子磕磕绊绊,很快到了初中。那时候他已经六十多岁了,很多活都干不动,平时家里的农活大部分都要孙子来。小杨帆很优秀,很多方面都比别人要强一大截。不只是学习,哪怕学校组织简单的运动会,他也经常能拿个名次。但随着年岁的增长,他变得寡言,小时候最喜欢听爷爷讲自己的英勇事迹,可现在再听的话,多半会默默地走开。过早明事的他清楚一切,自己从小被爸妈抛弃了,是这个老瘸子捡了他养活了他。他心里头已经有很多想法了,虽然爷爷与他相依为命的感情不假,可有时候也会幻想,如果自己的爸爸妈妈来接自己,该不该跟他们走?杨老汉因为借他弟的钱一直没按期还上,导致涨了又涨。现在的杨二也不如早些时候能挣钱,平时没酒喝了便要来他们家诈上一番,末了没得手的话将杨老汉一顿打。杨帆看不下去,提出说不上学了要出去打工还债。杨老汉当即便炸毛了,难得对孙子冷脸:“你这样好的苗子,村里头一堆稗子里就长了你一根谷子,你还不上进?打什么工,以后你读书读出去了赚大钱一口气把欠他的还了,这才叫出息!再说了他杨二又不能将我打死,我只是看他是弟弟让着他,我小时候……”说着,又眉飞色舞地吹起了自己的牛皮,杨帆却不愿意听下去,只是闷闷然说:“我知道了……”杨老汉满腔的倾诉欲和待认同感落了个空,他拿拐子在地上划了划,讪讪地说:“你这小崽子……”一想到之前孙子能听他说“往事”听个几天几夜,无论如何都不腻,对他的崇拜写在脸上,甚至还会跟人炫耀说我爷爷是这个世上最厉害的人!而今这一切似乎都过去了,能听他说话缠着他说的那个小孩也只留在记忆里,他觉得有些孤独,又有些黯然。待杨帆上高中的时候,他这种孤独感更甚了。这时的杨帆寄宿在学校,每半个月才能回家一趟,他头发飞白,皱纹顿生,也开始有夜起的习惯。能干的活更少了,平日里养养鸡,外加两头猪一只牛便是极限,地里的活跟着荒废不少。所幸的是杨帆因为成绩优秀,上学的费用全免,就连回家的车票也有人资助。他在家里干这些活,一来是养活自己,二来有闲余就还债给杨二。这年冬,寒流来得猝不及防,不到十一月便飞起了白雪,小山庄被掩在一片玉色里。杨老汉早早起床添了个火,煮好猪食后蓦地想到在学校上学的杨帆,他没带厚的被子。这闹鬼天气那一床薄被怎么盖得住,他当即做了个决定,要去给自己的孙子送被子。那时候的小村通了一半的路进来,仍然要走长长一段山路,十斤重的棉被,说重不重,可要弄出去对他这个残疾人来说又十分困难。他扯了几根布条把被子绑身上,撑起一边磨得发亮的拐杖,便出了门。雪下了一夜,此际刚停,天地一片亮白。门前的路铺着一层白絮,踩上去软软地能把双脚陷在里面,杨老汉深吸了一口气,用力握着拐杖一步一步地探,背上的棉被把他整个人都压弯了,仿佛一只乌龟般在雪地里艰难蠕行。走了足足三个小时,才走到外面的公路上,此际他已是满身风雪,背上的棉被却被他用袋子保护得严严实实。上了公路还要坐两趟车才能到杨帆的学校,路过镇上的时候,他饿极了,买了张饼。又看到一边的香辣蹄膀,咬了咬牙,给自己的孙子包了一份。待赶到杨帆的学校时,已是下午,因为在上课时间,不能入教学楼,他只能背着一床被子在学校里转。最终定在学校的优秀学生照片墙上,高一那一栏上,他孙子的名字格外醒目。他的脸已经没小时候那么黑了,眼神却依然黝亮,满是少年光彩,戴着大红花的他在肆意飞扬地笑。杨老汉热泪一涌,有种此生无憾的感觉。那一刻他突然做了个决定,不去见杨帆了,而是悄悄地把被子放在宿管那里,无声息地回了村。回去的时候,还在镇上买了瓶白酒,一到家叫了两个老友,拿出酒和蹄膀。其间一人问:“老杨啊,你今儿还舍得自己买酒吃了,是遇到什么喜事了吗?”杨老汉喝了一大口酒,养足气儿才说:“我跟你们说啊!我孙子可了不起了,你去他们学校看看……”“得了,他学习好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!”几人哄笑,没恶意地嘲他。他啧啧摇头,又是感叹:“那不一样,现在他都给挂学校的墙上了,那大红花亮的……”自打这事后,杨老汉逢人就说杨帆在学校里如何如何,说得吐沫横飞,也找到了人生里新的乐趣。这种乐趣伴随着他过了三年,他不知疲倦,说了孙子厉害又顺嘴带到自己身上,也只有我杨大才能培养出这么优秀的人。很快高考压来,小村里杨帆的同龄者多数出去打工了,一般是高中都没考上,像杨帆这样正儿八经去考大学的还是头一个。是以在他考试过后,整个村子的人对他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期盼和友善,伴着对杨老汉也好上很多。虽然有一部分酸溜溜的阴暗声音,但大多数还是希望他能出人头地。对于这一切,杨老汉倒没那么紧张,在他看来自己的孙子上个好大学是应该的,他觉得他就有那么厉害。没多久成绩出来,杨帆果然不负众望,考了所心仪的学校。杨老汉摆了人生中的头一场酒席,那日比当新郎官还开心,在酒桌中跟个兔子似的窜,一个劲儿地劝人喝。杨二抓了一杯子给他敬上,醉醺醺地说:“想不到你这老光棍,还有子孙福可享!”杨帆上完大学没有考研,而是选择了去工作。当时的小村已经通了路进来,很多人家都盖了小楼房,而他家的永远是那两间小土房。爷爷日复一日地老去,连牛都看不住了,平常勉强能种个瓜果,便做不得其它。他历经过年少时期的逆反,虽然不为人知。也于无人处悄悄点了一腔希望,想见见自己的父母,这颗种子依然是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枯萎掉。他放开了释然了,决定好好生活,在杨老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时,他慌了。那个曾经跟他谈天谈地,说自己空手擒龙的人,他怕岁月就这么不动声色地带走他。自打杨帆一出去工作后,杨二就没消停过,早些时候借他一千五,这么多年前前后后加起来已还了一万不止。他却依然觉得不够,有事没事就要来杨老汉家讨两回债,没要到便自己翻箱倒柜。倒不敢打人了,只是无赖似的骂着。杨帆工作的第二年,又给了他五千块,两人签订协议说这是还的最后一笔钱。杨老汉不乐意地拿拐子赶人:“别给他,家里这两间房该重砌一下,你也得娶媳妇了!”恶霸老了依旧是恶霸,杨二更是混账到极致,赌博买码一样不落。在杨帆那里拿了五千块后,没几年又讨上了旧债。彼时杨老汉正安排砌房子,见他来讨债当然没得给,杨二又耍赖了,一下说哪块地是自己的,从爸妈手里头留下的该一人一半。杨老汉不给钱,他便不走人,成天在他家号丧似的骂。这种村里老赖三不管的人没几个拿之有办法,杨帆闻讯赶回来,报警都没用,无奈之下又给他五千。这时候他刚谈了个女朋友,又要做投资,家里的事也不能放下,正是背着多重负担的时候。杨老汉见他回来的时候一次比一次瘦,拉着他忧心忡忡地问:“是不是家里盖房子给你压力了?其实……”他想了想才说:“我住这老房子住习惯了,说不准新的楼房还住不顺呢!”杨帆当然知道他这是在安慰自己的,这老头子平日里在别人家盖房子的时候怕是没少说,我孙子以后回来盖的房子肯定是最好看的云云,他怕是做梦都想盖个大洋房出出头脸。大洋房可能盖不成,但是让他在村里头长脸还是可以的。最终房子建成后,超出预算,杨帆为此欠了一笔债。他长期在外头工作,回来的次数更少了,又两年妻子怀孕,所有生活重担全部落在了他一人头上。他看上去更忙了!杨老汉住着新房,开始没日没夜地盼。端午节了,雨淅淅沥沥地下,他坐在走廊上等。中秋了,风疏一阵紧一阵地吹,他拄着拐子在村头等。最忙的时候,杨帆一年才回一次家,回来也是匆匆过完年,没两天就出去了。他也在外头买了房子,安了新家,说要接他过去住。杨老汉哪里肯,天上人间尽是好地方,也不如他的一亩三分地。他越来越老,身体状况也开始变差,满了八十岁没两年,一堆疾病找上来。三天两头地住院,医院和家里地往返。医院还是在当年他带孙子看病的地方,却早已翻新,医疗水平好上许多。杨帆没时间回来,给他请了个护工,家里又请了个保姆,也算是尽孝了。同时跟着一起住院的还有方癞头,两个当年一见面就急眼的老头子住同一病房,方癞头的情况严重些,医院,却在这个小镇里耗着。他的床前也无人问津,一片冷清。护工去食堂买饭的时候,杨老汉会叫她多带一份。方癞头吃不了太多东西,被病痛折磨得如干了的淤泥,望着杨老汉的目光有羡慕有辛酸:“还是你命好啊,随便到路边捡一个都比我们这亲生的强。”提到自己的孙子,杨老汉来了些精神,一口大嗓门说得隔壁都嘹亮可闻:“我就说我家帆儿不一般,当初捡他的时候我还做了个梦,家中房顶上盘了条龙。这样的梦,一般人会做吗?你看看我们村里,哪怕整个镇上,有几个这样的人……”方癞头头一回没去打击他,顺着他笑了一声:“你这牛皮还真被你吹响了。”没过多久,方癞头去世,他的子女都在外面有自己的生活,回家给他办了场丧事便离开了。方癞头家的房子还是那几间,没人住了荒废了一两年便噼啪掉瓦,整个墙壁也开始裂。梅雨季节连续阴晦了两个多月,老旧房子不堪风雨的问候,终于轰然坍圮。有些砖头还落在杨老汉家这边,砸个粉碎后,合着雨水一起流走。杨老汉拄着拐子从沟边慢慢地过去,摇摇头,自言自语:“这老癞子生前就说要我的地,死了都不放过,哪怕房子塌了也要多塌出几尺来!”他又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屋子,心想着我不在的话它是不是也该倒了,那我一定得多活两年。尾声杨老汉死在八十九岁那年,他还跟人说起自己九十岁要办一场大宴席,每个餐桌上都弄一只大蹄膀。可惜这个愿望终究没实现,在他临死之际,孙媳妇带着两个重孙在身边,而那个他一直盼着的人在外头忙得脱不开身。早在还清醒的时候,请阴阳先生给他看过,说酉时和丑时不能走,会落枕空亡。他孙子现在发展势头极好,若是在这两个时辰走的话,会导致他运势变差,严重的话还可能家破人亡。他已经油尽灯枯了,走到生命的尾声,好几日水米未进,整个人瘦得只有皮骨了。在日暮的时候,随着太阳的下沉,仿佛也抽走了这个老人最后一丝生息,他的气息极度微弱下去,此际正是酉时。孙媳妇在旁边一遍一遍地喊他:“爷爷,爷爷,您还不能走!”他已经说不出话了,或许也听不清她说什么,见她过来只是根据自己的臆想在猜测,或者又只是身体的一个本能反应。他对孙媳妇眨了眨眼睛,很慢,却很清晰。这两个小时实在难熬,对一个垂死之际的人来说更是如此。他安静地躺在床上,一动不动,孙媳妇过几分钟就来看他一下,喊他一声,他目光都开始涣散,却依然不忘眨眨眼睛,告诉她我还活着。夜色逐渐浓,灯火深深,老人最后一次眨眼睛的时候其实已经睁不开了,只是眼皮子动了动,从眼角滚下一粒细细的泪。谁都知道他一直在等一个人,这颗泪是他等不到的遗憾。最后一次孙媳妇握着他的手,轻轻地跟他说:“爷爷,可以了!”他彻底闭上眼睛,一脸安详。

监制:飞酱

主播:大威/爱屋

编辑:Appie/阿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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